经过六个小时的车程后，我和婆婆一起回到了A市。
再见到顾甄阳，我的眼中没有滚出热泪，只有挥散不去的笑容久挂在嘴角。
重逢很匆忙，因为顾甄阳刚接到我们，就收到医院方面的通知，说顾爸爸醒了。
婆婆本不打算和我们同去，可是我心里腾升出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，可能源自于从前医生对突发消息的敏锐——我坚持请婆婆跟我们一同回医院。
顾爸爸的脸苍白得像是刚刚从冰冷的湖水里捞出来的，毫无血色，眼白泛蓝，双目也失去了从前的精神。
我们赶到之后，妈妈和熙蕾、如珺也来到顾爸爸的病房。
我和妈妈、闺蜜来不及抱头痛哭，守在顾爸爸病床边的所有人都神色凝重。
顾爸爸笑了笑，仿佛只从这么多人里看见我一个。
“我孙子还好吧？”
“爸，孩子很好，您放心。”
刚刚见顾甄阳时没有掉下来的眼泪，这刻却快要关不住了。
我很清楚顾爸爸现在的良好状态，大概就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精神奕奕的机会了。人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回光返照，是灭亡前挣扎出的兴盛。我却一直认为这是生命最后的骄傲，是大自然赋予每个灵魂与这个世界道别的机会。
“甄阳啊……”顾爸爸从被子里伸出手来，顾甄阳迅速递手过去与他握上。
这一瞬，我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。
“好好过。”
“爸……”
我的男人，那样高大，那样坚韧，却在自己最崇敬、最爱的人面前，落下了大丈夫不可轻弹的泪珠。
“爸爸会……一直看着你。”
就像他承诺的那样，顾爸爸是睁着眼睛离开的。
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还能再说出一句珍重道别的话时，他的生命痕迹骤然消逝。
“爸……”顾甄阳在病床边跪下，紧握着顾爸爸的手，头深埋在被子里。
我被妈妈小心地扶着，如珺给我递上纸巾，视线里只有一片白茫茫，没有怒，也没有恨，唯有无边无际的遗憾，数不尽的心痛。
我想，顾爸爸是很爱顾甄阳的，所以他才没有把自己年华早逝的恨托付给儿子，只留下一句“好好过”。
男人的尊严，家族的延续，集团的未来，都交到了顾甄阳手上，顾爸爸没有定多高的目标，但却会一直看着顾甄阳，陪着他，鞭策着他，激励他……
尽管我已是顾家的媳妇，但实际上我和顾爸爸的交集并不多。印象最深的一次，就是他说别人没资格欺负我家闺女。顾依依当然是他的闺女，但他当时也把我算上了。
想到这一点，我的胸口如遭重锤。
“爸爸！爸爸！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病房门口方向传来。
不过几天不见，一头乱发的顾依依差点让我没认出来。
她的眼睛高肿，白眼球上布满血丝，她瘦了，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，颧骨高突，双颊凹陷。
“依依……”林白慕也瘦了，胡茬都没来得及剃，凌乱地交缠在了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的下巴上。
顾依依扑过来时，我婆婆特意给她让开了空间，可是她马上又后悔了，因为顾依依失控地拿自己的额头撞向顾爸爸的病床边缘。
“爸爸！对不起！都是我的错啊！爸爸！”
顾依依的失控和巨悲让我想起我爸当年离开的光景，不由得更加痛心疾首。
“依依！依依你冷静！爸不会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！”
“爸爸我来晚了……爸爸你怎么不等等我啊！！！对不起呀爸爸……”顾依依被林白慕困在怀里，哭得所有人都随之动容。
她放声大哭，几乎立刻就要背过气去。林白慕耐心地抚她的肩膀和后背，颜色惨淡的唇吻过她的额角。
我俯身握紧顾甄阳的肩膀，他已然比刚才平静了许多，不过还维持着埋头的姿势。
我正要出言叫顾甄阳，却听见林白慕先一步开口，“依依？”
顾依依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，婆婆和林白慕都很不放心地一左一右护着她。
“我要出去。”顾依依眼神涣散地喃喃道。
“你要去哪？”林白慕拦住她。
“我要去杀了他们啊。”顾依依流着泪笑起来，“我要去杀了害死我爸爸的人啊！！！”
就在这时，顾甄阳慢慢抬起头，“抢什么。我去。”
所有人都被顾甄阳的话弄得有些紧张，他却抬手抚过顾爸爸未能合上的双眼。
“林白慕，照顾好你太太。”
“嗯！”
顾甄阳回身揉了揉我的头发，竭力想要掩藏起他的悲伤。
“现在就去吗。”我笑着看着他，绝无阻拦之意。
顾甄阳点点头，“想早点了结。”
“好。”我继续笑，同时捉住他的手停放在我的腹部位置，“我和宝宝在家等你回来。”
从这天起，顾甄阳早出晚归，我从不问他在忙什么，也不问他今天做了什么，只跟他汇报宝宝的动静。如果出了检查报告，就拿着报告单，一项一项给他解释，告诉他宝宝很健康，因为妈妈很坚强。
他会吻我，然后抱着我睡觉。
以前，顾甄阳总是等我睡着了再睡，永远比我睡得晚。
现在，他倒头就没有了意识，呼吸凝重，疲惫尽写在睡颜上。
我很心疼他，不忍见他如此，但我们都有各自的仗要打。他在外御敌，我在家对抗一切不适，专心等宝宝降生。
一个多月以后，李萍之在温暖的南方城市落网。
婆婆陪同顾甄阳去见了李萍之一面，顾依依也去了。
后来我听婆婆说，其他人见了李萍之都没说什么，还是顾依依说得最多。
我无法想象那种场面，深信了母亲小半辈子的女儿，在面对母亲真实一面时，历数母亲的罪行，还拿出藏在身上的小刀，说从此断绝母女关系。
李萍之供认了所有的罪，就像她那天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承认罪行。
她曾唆使韩瑾佑下药迷.jian我，导致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。她找人轮jian了无辜的酱酱，又出资让韩瑾佑脱逃。
她买通人手给恒基地产的水源投毒，她派人混进生产护肤品的车间给部分产品注毒，她销毁了江家被控制在王家手里的不利证据，怂恿刺激江茹对熙蕾母女痛下毒手。
她花钱请简子睿来搅乱顾甄阳的视线和注意力，让她的私生子可以更加顺利无阻地获得顾爸爸的信任。
她绑架殴打张博宇，逼迫我扰乱视听，攻击顾甄阳的弱点。
她拿一千万当酬劳请邢野软禁我，让消失在公众视野，从而坐实我背叛顾甄阳，所以心虚出逃的消息。
李萍之说，这些都是她做的，但她真的没想杀死顾爸爸。她本来只想夺取恒津集团，把顾甄阳变成一个废物，然后将庞大的家业交给自己和别人苟且而生下的私生子。
这些年来，她的确恨过顾爸爸，因为他说他有儿子又有女儿，已经很满足了，不想要那么多孩子，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孩子们为了一点钱而你争我斗。所以顾爸爸想让李萍之做绝育手术，而不是上避孕环这样简单。
为此，李萍之与顾爸爸大吵一架，跑到国外住了一年多时间，也就是这个期间生下了那个男孩。
而她的这一点不甘心，随着私生子的长大而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，到最后，吞没了顾爸爸，也毁掉了她自己和她儿子，以及，在这过程里最最无辜的她的女儿。
婆婆告诉我，他们三个看完李萍之出来后，顾依依对顾甄阳说，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是顾家的女儿了。她愧对父亲，也想摆脱李萍之女儿这个身份。她希望自己清清白白，不要因为上一辈人的罪孽而辐射到她将来的孩子身上。
“那……甄阳怎么说？”我捏着抱枕一角，忧心忡忡。
婆婆品着红茶淡淡笑，“还能怎么说，他答应了。”
他怎么能答应呢！
“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这样说：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，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。共勉之。”婆婆很宏观地跟我解释了一番。
我没大听懂，也不想装懂，就直接说了。
婆婆笑，“你倒是耿直。我的意思就是，既然顾依依觉得她母亲是她人生的一个污点，要用撇清关系来帮助她自己摆脱心魔困扰，也不失为一种皎洁的做法。我想甄阳也是因为这样才答应的。至于是不是真的永不来往——你心里难道没数吗？”
“您说的是，我明白啦。”
婆婆拍拍我的肩，“行了，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。好好养胎，早点生个大胖小子。”
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正轨上，妈妈和芳姐每天围绕着我要给做什么好吃的展开讨论，婆婆有时候也参与进去，但多数时候都是不发表意见的状态。
她没有打算留在A市久住，过完年后就回美国跟她现任老公团聚去了，说是等宝宝出生时再回来。
我和顾甄阳送婆婆上飞机，回来的路上，他突然感慨道，“我们都没有爸爸了。”
我一听就想哭，可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却踢了我一下。
于是我小心护着肚子，说，“还有啊，妈现在的老公，孩子也该叫爷爷的。”
“是的。”顾甄阳眉眼里都溢出笑意，“最重要的是，我们一家人，在一起。我现在就想回家陪着你和孩子，别的什么都不管了。”
“那怎么行！”我盯他，“孩子还没出生，江山社稷还没稳，爸爸怎么能偷懒呢！”
“不是吧，老婆……”
“好了，今天先放你一马，允许你跟我回家休息。”
“谢谢老婆！”顾甄阳甜腻腻地亲我，“我们以后努力造人，争取三年抱俩……”
我当即把他推开，“你换个人吧！这活我干不了！”
“计划计划，万一能实现呢。”
我捂着肚子装死，“诶呀不行……你家宝宝不同意……”
“嗯？”顾甄阳紧张得皱眉，“我跟宝宝谈谈。”
然后他就真的开始谈，说起他小时候没有玩伴挺寂寞的。
我特别心疼他。
“行了行了……生生生。”
“真的？！”
“真的。”
反正这一辈子都要跟你纠缠在一起了，还能说不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