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章 走蛟(求月票or2)
靖宁五年,四月初七。
威州三岔岗。
如霜月色洒在山岗之间,二十余人的队伍,沿着官道往南前行,随行护卫衙役,都围在车厢附近,听着内部的传出满是悲戚的清朗嗓音:
“怒发冲冠!凭栏处……”
“咕咕叽叽……”
“抬望眼!仰天长啸……”
“叽叽叽叽……”
……
车厢里亮着灯火,白白胖胖的中年官吏,单手抓着车窗,望向渐行渐远的中原大地,听的是老泪纵横,忍不住道:
“好啦好啦,爹是调任瑞州,又不是流放岭南……”
“瑞州就是岭南,岭南就是瑞州!”
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郎,逗着小黑鸟,满眼叹息:
“老登,你说这官当的,十几年下来没爬上去,还掉下来了!京城遍地美人,我好不容易熬到长大,结果一个媳妇没娶上,往后去了岭南可咋办?那都是巫教妖女……”
中年官吏放下车窗,拿起小酒盅抿了口:
“妖女有妖女的好,就我儿子这条件,到哪儿不是左搂右抱的命,是吧鸟登?”
“咕叽!”
少年郎稍显得意:
“那倒是。放心,养子千日、用子一时,我如今已经学有所成,虽说样样不精,但胜在样样都会,只要让我遇上郡主、仙子什么的,肯定被我迷的眼花缭乱,到时候咱们父子俩乘着高枝,定能东山再起……”
中年官吏调侃:“你就嘴上厉害。七八岁见过南宫仙子一个背影,能挂念到今天,昨天路过丹州,让你去紫徽山拜见,你还不好意思去……”
少年郎摆了摆手:“人家那是山巅老祖,我这么个小屁孩,上门能作甚?要去也是等往后武艺大成……”
“唉,让你从小学一样就行了,你非得说什么‘卷死本地土著’,你要是一心习武修道,保底是个紫徽山嫡传……”
中年官吏说到这里,又低声道:
“话说,太医院的林太医,想找个赘婿,姑娘比你大几岁,但家财万贯、国色天香……”
少年郎眉头一皱:
“家财万贯、国色天香,能嫁不出去?我好歹是七尺男儿,哪有入赘的道理……”
……
如此闲谈间,马车忽然出现颠簸,外面传来烈马长嘶以及仆役呼喊:
“那是什么?”
“妖……妖怪……”
“快跑!”
少年郎掀开帘子,却见昏暗山林之中涌现滚滚黑雾,朝着马车迅速压近,不过转瞬就吞没了前去查看的一名护卫,惨叫声与血光随之响起:
“啊——”
中年官吏脸色骤变,但似乎对妖物来袭不是很意外,从身边拿起官刀,和少年郎冲出马车:
“冲爹来的,你快走!”
少年郎自幼生活在县尉之家,读书上学磨炼技法,京城都很少出,何曾见过排山倒海的鬼雾以及残肢乱飞血水四溅?
短暂吓懵了一瞬后,少年郎又回过神来,搂着黑鸟跃上自己的小白马,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去拦住妖物的中年官吏:
“快跑!你能拦几下……”
护卫几乎没有抵抗之力,便被黑雾吞没化为碎尸,能听到猛兽奔踏般的脚步,以及兴奋嗜血的古怪呼吼,犹如猛虎啸林:
“吼——!”
中年官吏脸色煞白,咬咬牙,还是提刀跃上白马。
“驾——”
蹄哒蹄哒……
少年郎驾马在林中全速飞驰,焦急询问:
“这妖怪为啥冲咱们来了?”
中年官吏提刀看着飞速残杀仆从的鬼雾,急声道:
“行宫闹鬼那天,我肚子疼在山里拉野屎,看到何瞒何亥鬼鬼祟祟带着个人从后山一闪而过,不确定是不是太子,我怕何家灭口不敢说……”
“操……驾!”
少年郎知道必死无疑,疯狂驾马冲刺,但后方黑影杀完仆从,几乎眨眼就追到了后方,犹如咬住马尾的虎狼,他不惜以匕首刺破马身驱使加速,依旧被追的越来越近。
叮叮叮……
背后随之传来金铁交击的声响,时而有气劲从马侧呼啸而过,几次过后,胯下烈马发出惨痛嘶吼摔倒在地。
白衣少年坠落前抓住天罡锏,整个人砸在泥地之中,摔得头晕目眩,尚未撑地爬起,就被拦腰抱住,往前飞扑。
但如此扑出不过丈余,后方就传来一声:
噗——
胸口传来凉意,但尚未传来痛感,而整个世界的时间,也在此刻慢了下来。
少年郎提着天罡锏,在摔倒时余光看向胸口,可见一截枪锋,从胸口透出寸余,血水迅速染红白色衣襟……
嚓——
枪锋很快抽出,飙出一道血箭。
背后靠着的人影,也随之脱离,把他推了出去,提刀回头发出雄狮般的怒喝:
“喝——!”
少年郎扑倒在地上,又杵着天罡锏爬起,回头可见身着官袍的中年人,左手抓着捅入胸口的枪身,提刀往前劈砍,回头疯狂催促:
“跑!跑啊……”
而持枪人影,是个身着斗篷的黑衣人,浑身肌肉虬结如同巨人,有血气顺着枪身汇入右手,斗篷下那双眼睛戏谑望着少年郎,似乎并不介意猎物先跑两步。
“呼……”
少年郎前胸后背血流如注,提着三十六节天罡锏转身,清秀眉宇狰狞如修罗恶鬼,摇摇晃晃上前,胸背涌出的血水,逐渐染红三十六节锏身。
“叽叽叽——”
小黑鸟飞下来,抓着少年郎衣领,试图往后拽。
但少年郎眼底愤恨与杀念,强到足以震慑鬼神,大步奔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:
“喝——”
噗~
斗篷黑衣人,只是拔出枪身继而前点,就刺在了少年郎胸腹,推着往后滑行,血气顺着枪身汇入胳膊:
“这份杀念,是个走妖道的好苗子。可惜上面交代斩草除根……诶?”
正说话间,少年郎制住退势,整个人前倾,硬生生以胸腹穿过枪锋,顺着枪杆扑到近前,一锏砸在斗篷人头上。
咚——
黑鹰也如同疯了般,抓向黑衣人面颊.
但斗篷人毫无反应,只是随手扫开黑鹰,有条不紊吸收着青壮血气,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蝼蚁。
咚——
咚——
少年郎胸口穿着长枪,手持天罡锏拼尽全力砸在人影颅顶,却都是以卵击石。
持枪黑衣人起初浑不在意,但半途却目光微动,抬手抓住了砸来的天罡锏。
抬眼扫视,可见这把兵器,似乎是十六年来第一次见血,有血水缓慢渗入锏身‘天罡’二字,但并没有气机流转或其他异样。
“看起来还是件特殊法器,这次倒是捡了个意外之喜……”
黑衣人往后一抽,试图夺过天罡锏仔细查看。
但圆尾兽格的天罡锏,似乎焊在少年郎右手。
抬眼望去,近在咫尺的少年郎,左眼裹挟滔天杀念,宛若濒死烈兽。
右眼却很特殊,没有丝毫痛楚,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,正在通过那只瞳孔,查看窗外世人。
斗篷枪客与那只眼睛对视,就如同一粒沙尘直面神魔,身形瞬间呆滞,再无半点动静。
而与此同时,瞳孔另一头。
一座峰插霄汉、岭横沧溟的山峦之下。
巨大的水晶圆球,漂浮在宛若虚无之地的深渊之中,显出一幕幕光影。
深渊无声无息,看不到任何景物,只有两只大眼睛,望着水晶球,眼神犹如刚被吵醒的山巅魅魔,还打了个哈欠:
“啊么么~~睡得真舒服……”
“这只小虫虫有点凶,看起来是个习武奇才,不知道养好了,能不能把姐姐从这无聊地方挖出去……”
“不过快死了,还有点远……”
……
声音犹如神明低吟,在深渊回响。
继而水晶球的画面变幻,迅速缩小,显露出了整个三岔岗、威州。
云端之上,可见一道小米粒的人影,御风而行从威州飞过,朝着北方疾驰。
“哦哟~这个小虫虫看起来挺厉害,左边左边~……”
声音犹如古神低语!
水晶球中人影,猝不及防吓得侧闪百丈,环视周边云海,颇为茫然,在凝滞一瞬后,试探着往左边飞驰。
而三岔岗内。
持枪黑衣人看着少年郎那只古怪右眼,似乎直面神魔,整个人僵立在原地。
中年官吏倒在血泊之中,本能愣愣望着被长枪洞穿的少年郎。
少年郎抓住枪杆,盯着面前的斗篷人影,眼神暴怒中稍显迷茫。
而就在转瞬之后,天空上忽然传来了破风声:
呼——
声音由远及近,中年官吏抬眼看去,可见一道金光,洞穿云层急速坠落,停在了三人数丈之外!
人影并未落地,而是当空悬浮,身着金色铠甲,脸上亦有面甲,只能看到背后飘扬的酒红长发,略微环视,便抬起右手虚握。
嘭——
呆若木鸡的斗篷枪客,尚未反应过来,整个人连同枪杆,就炸为了一团飞灰,被风吹散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扑通~
少年郎失去支撑,跪倒在地上,胸口后背血流如注,望向金甲神人,眼底满是难以言喻的震撼:
“咳……”
中年官吏口鼻满是血水,挣扎跪坐而起,扑到少年郎跟前:
“神仙,救我儿子一命,救我儿子一命……”
少年郎听到话语,才低头看向胸口,可见衣袍已经被血水浸透,没有痛觉,只有难以抑制的无力感,整个人跌坐在地。
金甲神人酒红长发随风飘扬,佩戴面甲看不到长相,望着下方两父子:
“你们怎么把我叫过来的?”
少年郎想了想,把手里的天罡锏,往外丢了些:
“咳……应该是这个,小贩说是上古神兵,人皇用过的兵器,送给神仙姐姐了……”
天罡锏滚落几圈,到了金甲神人面前。
金甲神人右手微抬,长锏就飞入手中,略微打量‘天罡’二字,继而双手持握,用力掰了下。
结果铁锏如同绝对刚体,没有丝毫弯折。
“呵~”
声音明显惊喜。
金甲神人收起天罡锏,手腕轻翻丢出一个丹盒:
“我不是神仙,身上只有一颗救命药,你们……”
话未说完,就戛然而止。
少年郎看起来气若游丝,但反应很快,连忙抓住丹盒,取出黄色丹丸,塞进中年官吏嘴里。
中年官吏胸腹千疮百孔,已经气若游丝,想吐为时已晚,被捂着嘴,只能挣扎发出:
“呜——!”
丹药入口即化,胸腹伤口几乎眨眼止血,甚至有愈合之兆,而整个人随之陷入昏睡。
“嘿?!”
少年郎瞧见尚伤口愈合,眼底全是惊喜,抱着官吏跌坐在地上,望着天上神仙:
“谢了。麻烦神仙姐姐……把我爹送出去……还有这只鹰,也送神仙姐姐了,商贩说是黑翅大鹏,很聪明,养大了能吃龙……如果这世道有龙的话………”
说话声越来越弱,血水几乎染红了全身。
“咕叽叽!”
黑鹰察觉到了主子的命在旦夕,疯狂摇头晃脑,试图唤起金甲神人哪怕一丝同情。
金甲人影悬浮于空,看着逐渐断绝生机的少年郎,在沉寂良久后,身形缓慢落地,抬起右手。
呼~
右手五指可见金红血气渗出,化为一线,汇入少年郎胸口,天罡锏也插在了少年身侧:
“我知道你怎么把我叫来了。东西还你,若是想报仇报恩,伤好后往南方走。”
少年郎伤口逐步愈合,眼神浮现了几分生气与惊疑:
“我去……去哪儿?”
“我也不清楚。你一直往南走,不要停下,直到天涯海角。如果死在路上,说明你没缘分,家眷我帮你照顾。如果见到了祂,能活着回来,我封你为王。”
金甲神人说完后,左手微抬,昏迷的中年官吏,就飘了起来,悬浮在身侧,而后乘风而去,逐渐穿入云端。
少年郎杵着天罡锏起身,摸了摸胸口,又举目望着天上仙人:
“我肯定活着回来,到时候去哪儿找神仙姐姐?”
“雁京。”
话落,人影已经破空而去,不见了踪迹,只剩下满地残骸,以及林中一人一鸟。
少年郎看着夜空,良久才收回目光,环视左右,走倒地哀嘶的小白马跟前。
小白马腰腹被划出一个大窟窿,内脏淌出,只剩下微弱呼吸。
少年郎沉默无言,迟疑一瞬后,用染血袖子蒙住马的眼睛,抬起天罡锏:
“好好睡觉,我以后杀光何家满门,给你还有所有人报仇。”
嘭~
哀嘶声停下,山林恢复寂静。
少年郎从马侧摘下锏鞘,捂着胸口往南方走去,小黑鸟落在了肩头,一人一鸟逐渐消失在山林深处。
而这一走,就走了很远。
途径威州、湖州、宁州、瑞州。
路上没有盘缠,少年郎只能靠着武道八品的根基,收拾武道九品的地痞,沿途没收违法所得,日子过的相当艰苦。
等从镇南关出关,抵达了南疆,日子则好过了一些。
南疆遍地邪魔外道,手法又日益熟练,只要不被吃,那就是逮谁吃谁,一人一鸟都长胖了些。
不过深入南疆后,地广人稀没能掏心掏肺的道友,遍地妖兽能吃人,日子又窘迫起来,瘦成了皮包骨。
少年郎不知道去哪儿,也不知道找谁,只是一路往南。
等到穿过了南疆无尽山川,穿过火凤平原,抵达南海沿岸,已经是一年之后。
虽然才十七岁,但看起来却像个三十多岁的糙汉子。
无路可走,少年郎只能沿着海岸线前行,最后抵达了凤凰港。
凤凰港是巫教的地盘,东道主是司空天渊,主要生意是通过海运,朝诸国走私药材。
少年郎假装当小工,乘着夜色无人看守,独自架着匪帮一艘装满货物的小船,朝着南海继续远航。
当时后面还有打手追赶,不过远离海岸后,面对凶险南海,还是知难而退了。
少年郎靠着指南针一路往南,航行了不下两个月,没看到一块陆地、一座岛屿、一个活人,最后甚至看不到一只飞鸟。
粮食淡水捉襟见肘,注定不可能折返,而在绝境之时,还遇上了一场滔天风暴。
风暴把小船打的只剩一块破船板,等到苏醒,他已经孤零零躺在了世界尽头。
些许粮食都给了小黑鹰,希望它能飞出去这无尽汪洋,自己则看着远方的滔天大浪,以及再度凝聚雷云,有惧怕、无奈、绝望,但并无后悔。
毕竟他和老爹在三岔林就该死了,但得天垂青又活了下来。
他听从叮嘱,直至死之前都没停下脚步,竭尽全力去追寻复仇与报恩的力量。
三万里风霜磨砺,没见到神仙所说的人,只能说没寻仙问道的缘分,命该如此。
轰隆——
船板被滔天大浪打翻,没入无尽汪洋。
少年郎就此沉入深海……
……
—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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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